Somnus

【　書中有言　】

第19頁　世間多情痴

 

　　下課鐘聲一響，言書孝拉著舒景衡突圍出去了，時間下午四點半不到，她吃了有生以來最早的晚餐。

 

　　兩個人走出學校，隨意找了間麵店吃完晚餐後，一起散步回學校，把消食運動當約會。

 

　　「大神，上次說要養貓，你想養什麼貓啊？」

 

　　「我不是在養了嗎？」舒景衡意外深長的淺笑，「牠跑了，我找牠，牠被野貓瞧上了，我替牠趕走，牠肚子餓，我餵牠吃飯，牠吃飽了，我陪牠散步，…還需要我列舉其他嗎？」

 

　　言書孝滿頭黑線無語，大神又在開她玩笑了，居然說她是貓…。

 

　　「好了，不逗妳了。…養貓的事，在緩緩吧，妳現在住校，我也跟著住校，我們要是養了，沒辦法時時刻刻照顧牠，反而是不負責任的父母。」

 

　　言書孝嘴角一抽，…大神，你能不能不要把“父母”兩個字說的這麼自然，她還是黃花大閨女一枚呢！

 

　　「對了，笑笑，妳知道短毛貓跟波斯貓，牠們叫聲有什麼差別嗎？」

 

　　言書孝眉毛挑了挑，「大神，你耍我呢，貓的叫聲不都是“喵嗚”嗎？哪有什麼區別。」

 

　　舒景衡點頭笑了，抬手揉了揉笑笑的腦袋瓜，靠在她耳邊低語：「所以我養妳就好。」

 

　　……，言書孝大囧，她不玩了，要論耍流氓，她根本不是舒景衡的對手！

 

　　說來也奇怪，舒大神不在身邊，她好歹也是威風凜凜的女大神，可是為什麼一碰上舒景衡，她腦子就蠢得像灌鉛一樣呢？…難道是因為太喜歡他了，所以一見他，腦子就自動成“真空包裝”了？！

 

　　言書孝回到宿舍的時候，難得二傻和青青都在，氣氛有些凝重，她心底頓時一沉，果然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，沒有什麼秘密是能永遠不被發現的。

 

　　佳佳率先轉頭過來，眼眶明顯泛紅，露出笑中帶淚的表情：「笑，妳回來啦。」

 

　　言書孝應了聲，給佳佳遞了張衛生紙擦眼淚，不過讓她更驚恐的人是妙妙，妙妙已經哭的整張臉通紅，鼻涕都流出來了…。

 

　　妙妙望著她，聲音因嚎啕大哭過，此刻顯得低啞許多，「笑笑，我記得有個和尚寫了十封情書，生平多情又浪漫，妳知道那和尚叫什麼名字嗎？」

 

　　言書孝聽了噎一口氣，差點嘔出血來，…妙妙，沒文化不可怕，但至少也該有知識吧，和尚是拋卻俗事紅塵的人，怎麼可能寫什麼情書？要寫也是寫經書啊，…不過，說到多情又浪漫的話，據她所知，歷史上還真有那麼一位和尚。

 

　　「妙妙，妳說的是倉央嘉措的“十誡詩”吧？」

 

　　妙妙立即兩眼放光的直點頭，兩手拉過言書孝坐在床上，佳佳一聽世上真有多情和尚，忍不住被勾起好奇心，緊接著跑來言書孝身邊坐下。

 

　　言書孝見她們興致盎然，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，只好把她所知道的繼續說給她們聽，關於那個被喻為“情僧”的傳奇和尚。

 

　　倉央嘉措，西藏歷史上第六世達賴喇嘛的轉世，一開始，“十誡詩”只有西藏文版本，翻成漢文不過四句，人人有所耳聞，卻算不上留有深刻印象。

 

　　十誡詩之所以火紅，起因是一位知名作家引用了這首情詩，她所寫的小說被翻拍成電視劇，並造成一股銳不可擋的收視熱潮，戲迷在後期加上了幾句，終湊成了完整，這才成為眾人耳熟能詳的新版十誡詩。

 

　　“第一最好不相見，如此便可不相戀。”

　　“第二最好不相知，如此便可不相思。”

　　“第三最好不相伴，如此便可不相欠。”

　　“第四最好不相惜，如此便可不相憶。”

　　“第五最好不相愛，如此便可不相棄。”

　　“第六最好不相對，如此便可不相會。”

　　“第七最好不相誤，如此便可不相負。”

　　“第八最好不相許，如此便可不相續。”

　　“第九最好不相依，如此便可不相偎。”

　　“第十最好不相遇，如此便可不相聚。”

　　“但曾相見便相知，相見何如不見時。”

　　“安得與君相訣絕，免教生死作相思。”

 

　　除去開頭前兩句和後兩句，為原版倉央嘉措所寫的之外，其他都是後來添加的，…十誡詩，又叫相思十誡。

 

　　言書孝很是不解，妙妙好端端的，為什麼會提到情僧大師呢？

 

　　妙妙擤了下鼻涕，帶著濃厚鼻音開口解釋：「我剛看完一本小說，說的就是和尚跟一個魚妖的故事，結局虐死我了。」麥克風接棒，換由妙妙滔滔不絕的說起那個小說。

 

　　故事是這樣的，男主角玄九，是佛祖坐下第九名弟子，因為在天庭上犯了錯，被佛祖貶下凡間重新渡劫歷練，待歷練結束，便是玄九得以重返九重天之時。

 

　　下凡的玄九是個棄嬰，剛出生不久就被抱進大木盆裡，沿著河水一路漂泊南下，後來因緣際會被下山化緣的老方丈發現，方丈慈悲為懷，故而將玄九抱回寺中扶養長大。

 

　　“菩提寺”建在荒山野嶺上，曾經也是香客鼎盛的寺廟，無奈朝野輪替，戰火連連，百姓民不聊生，自己溫飽都成問題，更別遑論捎上鮮花素果的上山禮佛。

 

　　寺廟經年累月下變得慘破不堪，寺裡除了一大一小的和尚，就只有一池還算清澈的蓮池，池裡養著兩隻錦鯉，分別為一紅一黑。

 

　　方丈年邁，日日誠心向佛，對玄九說過最多的話，不外乎是成篇的經文，可玄九還是活潑的年紀，哪能真靜下心來聽進去半字？於是每回皆推託開溜。

 

　　玄九早晚打掃完寺廟時，總愛對著池中錦鲤說話，一開始錦鯉見了他就躲，之後許是見他沒有殺心，倒也漸漸不怕生，有時還會游過來啄啄他的手指陪他玩。

 

　　歲月冉冉，白駒過隙，玄九轉眼已經十七歲了，面目生得清秀俊朗，眉眼如畫，可惜沒有人瞧見，方丈在他十三歲那年時死了，菩提寺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。

 

　　自方丈仙逝後，玄九變得寡言少語，除了誦經念佛，再沒有開口說過其他的話，臉上也日漸沒有笑容，渾身透出清冷孤傲的氣息。

 

　　就在玄九以為自己要從此孤老病死在廟中的時候，某日夜晚，他夢見一名女子，身著紅衣，巧笑倩兮的和他說，“呆和尚，你不是還有我陪你嗎？”

 

　　玄九驚醒坐起身，滿頭大汗淋漓，夢中女子的五官太過鮮明，一點也不像夢境，可當他放眼望去，眼前哪有什麼紅衣女子？除了他，什麼人也沒有。

 

　　次日一早，他來到偏殿禪房，只見他常年坐的位置旁，安置了張小桌子，上頭已備好熱騰騰的素齋早膳。

 

　　這時，玄九聽聞身後傳來腳步聲，他立即轉身過來，潔白素淨的袈裟飄揚，寬大的衣袖垂在身側擺動，他說不出話來，眼睛瞪著昨晚入夢的紅衣女子，手上端著熱湯，正蓮步清移的朝他走來。

 

　　女子放下湯，朝他恭敬行禮，抬頭俏皮淺笑道：“玄九，日後由我來給你做膳食，你儘管安心用膳，我不會下毒的。”話說完，想起她還沒自報姓名，急忙忙又補了句，“我忘了說，我叫紅蓮。”沒等玄九反應過來，人便退了出去。

 

　　玄九即刻追了出去，奈何他找遍了全寺上下，也沒見著她的身影。

 

　　是的，“紅蓮”就是天命為玄九造的情劫。

 

　　第二日，玄九醒來，早膳依舊備好在桌上，不管他吃或不吃，膳食總是再他往常用膳的時間點出現，不得不說，紅蓮很明白他的喜好，做的膳食多一分不鹹，少一分不淡，恰好符合他的胃口。

 

　　玄九雖長年獨居在普提寺中，平日裡不怎麼與外人接觸，可是他不笨，他知道，紅蓮不是人，而是一隻魚妖。

 

　　方丈曾告訴他，人有惡鬼，妖有善類，他們修佛之人，應該屏除成見，只要有善心，不管渡的是人或是妖，兩者皆是粧功德。

 

　　玄九打消了趕紅蓮離開的念頭，他心想，紅蓮若不禍害眾生，他不介意在菩提寺中留個位置，讓她跟著他一起修行。

 

　　紅蓮在普提寺後山僻了一塊田，她是妖，以天地靈氣修煉，不需要用膳，所以只種了玄九愛吃的蔬果。

 

　　玄九在前頭誦經念佛時，她就在後頭灌溉施肥，兩人各處一方天地，一人一妖，處得也算是融洽，日子相安無事。

 

　　玄九心情好的時候，偶爾會同她說上一兩句話，心情若是不好，一連幾天都不理她，紅蓮也不在意，能夠天天看見玄九，在他身旁待著，她已經很知足開心了。

 

　　他們就這樣守著菩提寺過了兩年，來年春天，玄九下山化緣，紅蓮還是道行不高的小妖，無法離開蓮池水太遠，玄九離開後，她便化為真身潛在水底，靜静等著她的呆和尚回來。

 

　　玄九三日後歸來，一踏入殿中，駭然的無法言語，大殿中倒了五六名大漢，香燭臺下躺著一名婦人，腹部微凸，懷有約六個月的身孕，她身旁還有一個做丫鬟打扮的姑娘，正值豆蔻年華的年紀。

 

　　所有人都死了，死狀悽慘無比，紅蓮就站在他們中央，手上拿著一柄長劍，鮮血順著劍身滑下流淌一地，滿室的血腥味，聞得玄九彎身作嘔，吐出來的全是清水。

 

　　紅蓮見狀拋開手中長劍，急切跑過去扶他，可才伸手碰了玄九的僧袍一角，他便退開了。

 

　　玄九目光冷如刀刃，一字一句的說，“人妖有別，終不可同行，可笑貧僧妄念，欲渡姑娘成仙，卻忘了妖物本無心，何以能佛法渡得？貧僧與姑娘今日緣盡，唯願此生和姑娘死生不復相見。”

 

　　玄九走了，離開他待了近二十年的菩提寺，行至山腳時，天際伴隨天雷落下磅礡大雨，雨水淋的僧袍裏外溼透，依然阻止不了他堅定離去的腳步。

 

　　一人一缽行走天下，腳步各地兜轉，看盡世間百態，等他重回故地，時光已過去五年光景。

 

　　他捧著缽，站在香火鼎盛的寺廟下化緣，嘴裡唸著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。

 

　　五年後的玄九歷經風霜，原本白皙皮膚變得黝黑，俊秀五官退去稚氣，只剩下沉穩內斂的氣息，其中唯一不變的，是那雙澄澈不掀波瀾的瞳仁。

 

　　遠遠的，他聽見幾名婦人提到五年前普提寺的刑案，心頭登時一跳，聽至後來，他已扔了跟隨多年的銅缽，腳步直往菩提寺的方向跑去。

 

　　…紅蓮沒有殺人，那日真相遲了五年，才終於傳進玄九的耳裡。

 

　　時間回溯至五年前，當時朝局動盪，山中流寇不勝枚舉，城中官員李夫人探親返鄉，行經菩提寺時，特意攜丫鬟上山祈福，以求佛祖護佑腹中胎兒平安，可那日卻不幸遇上流寇作亂，一刀將她們殺了，流寇為了贓物分配不均起了口角，自家人刀劍相向。

 

　　等人在後山的紅蓮發現大殿異狀趕到時，為時已晚，所有人皆斷了氣，她拿著流寇那柄劍，正想當證物拿著去報官，奈何玄九正逢那時歸來，看見的就是那副光景。

 

　　玄九跌跌撞撞跑回菩提寺，蓮池裡已沒有那條紅錦鯉，他渾身像被抽光了力氣，無力癱軟坐倒在地，兩眼呆滯無神。

 

　　呵，他怎麼忘了？紅蓮心善，一隻螻蟻尚且捨不得殺死，那樣的好姑娘，怎麼可能會殺人呢？她是妖，卻是他見過天底下最善良的妖。

 

　　眼底驀然映入一角墨袍，他抬眼向上望去，跟前是個玉樹臨風的公子，手上拿著一把掃帚，嗓音輕淡如冰：“答應姐姐的事，我已經做到了，既然你回來了，該是我離去之時。”

 

　　玄九剎那醒神過來，匆忙站起身拽住他的胳膊，“你姐姐去哪了？”

 

　　紅蓮的弟弟墨染語調不帶半點感情的道，“她死了，就在五年前。”他望了眼玄九憔悴的臉龐，終是動容了幾分，“妖族旦凡能化成人形者，每五百年必逢一次天雷大劫，三次劫過，即可羽化登仙，你下山的那日，正是她五百年初次大劫，…她沒能熬過。”

 

　　玄九失神放開他，低頭又問，“她死時，可還有說什麼？”

 

　　“有，她說，普提寺是你的根你的本，你再厭她，有一日總歸是會回來的，她讓我代她守著普提寺等你回來，這是她唯一的遺願。”

 

　　玄九呆愣愣站在原地，心口像被徒手寸寸撕碎般難受，晶瑩淚珠無聲劃過臉龐落下，紅蓮那傻姑娘，竟至死都未曾怨過他半句…，呵，那日他氣憤下說的話，果真讓他們死生不復相見了。

 

　　墨染壓抑許久，長吁了一口長氣道：“姐姐沒有離開過你。”話說完，墨袍飄揚，他隱去身形走了。

 

　　玄九重新在菩提寺安頓了下來，花了平日以往兩倍的時間向佛，他心想，他若早日修成佛，他便能上天下地的找紅蓮的魂魄，等湊齊三魂六魄，將她送入轉世輪迴道後，他要親口和她說一聲，“對不住。”

 

　　玄九沒日沒夜的修佛之下，自身修為大有精進，連帶坐化登仙之日也大幅提前。

 

　　那夜，堪破情劫的大日，玄九盤坐在蒲團上，他突然醒悟，紅蓮是他的情劫，既是一道天命試驗，紅蓮何來轉世之說？天雷劈下，魂魄早該散盡，…他就算成佛，也見不到紅蓮了。

 

　　玄九啞然失笑，硬生嘔出一口鮮血，身子頹然倒地，氣息漸弱，臨死前，他終於大徹大悟。

 

　　……，原來他不想修佛，也終生修不了佛，因為他心裡有紅蓮，一個他深愛著的姑娘。

 

　　紅蓮，妳可知，我本欲渡妳成佛，可歎卻被妳渡成了人，為妳深陷紅塵不自知…。

 

　　玄九圓寂，頸間戴了五年的念珠珠線應聲斷裂，念珠灑落遍地，粒粒赤紅妖豔猶如硃砂，玄九直至死前都沒能參透墨染說的那句，紅蓮從未離開過他，這話背後究竟暗藏了什麼玄機。

 

　　那串紅念珠，為紅蓮自身上拔下的108片魚鱗化成，她以最後僅剩的修為，將念珠送到了玄九身邊，日夜貼在他心口陪伴。

 

　　玄九不知道，她之所以叫“紅蓮”，是因為九重天上，她是他座下的那朶紅蓮花，她拋棄天界所有修為，只為了能在塵世間，無所顧忌的愛他一場，奈何天命如此，終不肯給她一個成全。

 

　　108顆紅念珠冒出火光，連同玄九肉身和普提寺一塊點燃起火，那夜火舌沖天，足足燒了三天三夜，待火勢撲滅時，普提寺早已燒得面目全非。

 

　　生若不能同眠，幸而還能與君死同穴，白骨成灰，魂飛魄散，九重天上，再等不來玄九和紅蓮的歸位…。

 

　　故事說完，佳佳哭成了泡泡眼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，差點喘不上氣，一旁的妙妙也是差不多的情形。

 

　　言書孝搖了搖頭，拿著面紙盒塞進佳佳懷裡，「佳，妳不是早知道結局了嗎？為什麼哭得比妙妙還慘？」

 

　　佳佳一邊擦眼淚，一邊哽咽，「我不知道啊，要是早知道，我就不聽了，嗚嗚…。」眼淚怎麼也收不住，就連鼻涕也止不住的狂流，她最後放棄了，任由眼淚像不用錢的水龍頭傾洩而下。

 

　　言書孝呆了，「不對啊，我剛剛進門的時候，妳不是眼眶紅紅的嗎？」

 

　　佳佳哦的一聲，…咳，說來有些丟臉，她忍不住吐了下舌頭傻笑：「那是我不小心踢到桌角，痛到飆淚啦。」

 

　　……，言書孝無語了，默默看她們哭成傻子。

 

　　一直坐在自己電腦前，兩耳帶著耳機的宋青茉，驀然發出哽咽聲，言書孝三人轉頭一看，那個從不哭泣的青青，竟然哭了。

 

　　原本哭得正歡的二傻，瞬間都忘了哭了，下一秒衝到青青身邊，直拉著她問怎麼了。

 

　　言書孝站起身走了過去，什麼話也不問，只是伸手將青青抱進懷裡。

 

　　青青窩在她懷中，半笑半哭的嗓音呢喃：「最好不相見，如此便可不相戀，笑笑，這話說的真好，是不是？」

 

　　言書孝聽的心中苦澀，青青悲涼的聲音，害得她也想哭了，二傻摟住她們倆，全壓在她們身上繼續哭，哭的主題已經不可考了。

 

　　言書孝輕聲嘆息，沒有人知道青青為什麼哭，可是她知道，她也許是為玄九和紅蓮哭，但更多的卻是為她自己而哭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