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 普提本無心 】

第一章 樹仙生蛋記

 

  作為一個世人稱羨的仙,我這日子過得委實…憋屈!

 

  旁人修仙,那是日夜刻苦修行,發願有朝一日能封官拜爵,好進天庭謀個前途光明一片的仙職,為九重天的天君陛下效力,可我生性懶散,嫌仙階飛升太累人,平日就愛賴在一張芙蓉榻上,歪著身子吃葡萄,日子要實在過得乏了便去凡界轉轉,偶爾盡個為仙本分,化身仙姑抓妖練練手腳,全當是在精進仙法了。

 

  我雖自詡是仙,卻不是高臺天闕上登記在名的仙,故而沒有所謂的仙籍。

 

  其實沒有仙籍,本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,奈何和我比鄰而居的土地爺爺是個做事一板一眼的仙,每回見著我,總讓我趕緊去天庭領仙籍,幾百年來不曾懈怠,毅力驚人。

 

  我時常在想,土地爺爺這般執傲,可是隨他飛升前的那一世性子帶上來的?我之所以如此推斷,那是有緣故的。

 

  據說他老人家位列仙班前,在凡間曾是三元及第的狀元郎,肚裡滿腹文采,更有經世之才,仕途順遂,頗受皇帝重用,入朝為官三十年餘載,一路提拔到了宰相之位,可在官場打滾多年,性子仍似木頭,待人處事一點也不圓滑。

 

  那年,寒冬臘月初八,皇帝推崇新制,他老人家頭一個跳出來,一會說這不好,一會嫌那於古禮不合,東挑西撿下來,硬是把皇帝給惹毛了,一道皇詔下來,讓他即刻交還官印,告老還鄉去。

 

  爺爺他老人爺也是倔脾氣,當下將屋紗帽摘了,官印奉上,傲然轉身。

 

  文武百官望著他的背影,以為這鬧了三個月的早朝,今日可算是要消停了,哪裡能留意到,卸任不足一柱香的前丞相,竟拔腿朝金龍樑柱上撞去。

 

  這一撞可真了不得,爺爺兩腿一凳,白眼一翻,當場血濺而亡。

 

  丞相歿的消息,很快便傳進百姓耳裡,一傳十十傳百,層層傳遞,世人皆感嘆,當朝丞相拼死薦言,奈何昏君無道,國將亡矣…。

 

  眼見引發的民怨越來越無法收拾,文人紛紛做詩悼念已故丞相,皇帝只得暫緩新制,擬了聖旨為其厚葬。

 

  百姓們感念宰相賢明恩德,捐了銀票替他修了座廟,日日燒紙祭拜供奉,這才將爺爺從地府燒上來,九重天天君憐憫爺爺為人時,愛護黎民百姓有功,特意圈了個地,許了他不大不小的土地仙職,自此和我做了鄰居。

 

  礙於爺爺有此過往,我便覺得,爺爺百年來的嘮叨,定是那榆木皇帝唸不著,只得來唸我,否則那怨氣沒處撒,心底平添不痛快。

 

  撇開這點不談,爺爺待我還是挺好的,食衣住行處處關照不說,還替我取了個名字。

 

  起初,我認為名字叫什麼也不打緊,左右不妨礙我是仙就行,何況我這沒爹沒娘都過了些年,沒名沒姓的生活也不見得多有不便,但爺爺卻非要給我取名,說我是個女子,怎可沒有閨名?

 

  我見爺爺這般堅持,逐順了他老人家的意,為的還是深怕他老一不高興,又在我耳邊叨唸個幾百年。

 

  爺爺興致高昂翻了整整三天的書卷,最終替我取名“華蓁”,“華”取其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;“蓁”為百谷蓁蓁之意。

 

  爺爺將我的名字引經據典和我說了一遍,我聽不到半刻鐘,眼皮一沉便睡了過去,這一睡約莫三個時辰,醒來時,爺爺方語畢,正喝茶歇口氣,一臉和藹地問我聽沒聽懂?

 

  我仗著爺爺成仙時年歲大了,眼力不如以往好,定然是沒看出我睡著,於是機伶的急忙忙點頭,裝是聽懂的模樣。

 

  那段文謅謅的命名由來,說白了,爺爺就是希望我能像花草一般,長得頭好壯壯,水淹不死的意思,思及爺爺的用心,我心頭不禁一暖,因我真身,乃是一顆千年菩提。

 

  說又說回來,我不願領仙籍這事,和我真身有些關係。

 

  我本是三十三重天栖梧池的一株菩提,幾尊德高望重的上仙閒來無事時,總會來我樹蔭下打坐論道,而我的執責就是替他們遮日頭擋風雨,這樣的日子維持了五百年,我才漸漸有了靈識。

 

  我捲縮在樹中窩著,全憑自己慢慢摸索修仙,待修得八百年時,我已目能視物,耳聽四方,仙法學有小成,…只是仙身卻遲遲無法修得,這讓我深受打擊,每日皆在想,佛曰:“命裡有時終須有,命裡無時莫強求。”莫不是我雖有仙緣,可卻無修仙命?

 

  揚天長嘆過了兩百年,終是迎來我的天命,憶及修成仙身那日,說來還是我誤打誤撞得來的。

 

  那天不知何故,一向安寧的三十三重天劈了數道天雷下來,我當是哪個上仙的天劫,只看了一眼便闔上眼睫,索性不予理采,直到天雷聲離我越來越近,震得地面都在晃動,我心道情況不妙,嚇得又睜開眼來。

 

  映入眼簾的景象,是一名身穿紅衣的仙子騰在天際,正御風施法朝我這來,後頭的天雷緊跟隨著她,似乎不劈死她誓不罷休。

 

  我死命擺動著我的枝枒,讓仙子趕緊飛別處去,照理說,姑且不論我二人仙階如何,我和仙子既同為三十三重天的仙,仙友有難當頭,我這般見死不救,實屬不義,可我全是迫於無奈,不得以為之。

 

  其因有二,一來是我沒有修成仙身能夠跑開避劫,二是憑我微弱的仙力,並不足以能抵擋的住天雷,萬一那天雷劈下來,我唯有等死的份,可我還不想死,只好寄望在仙子身上,求她高抬貴手,大慈大悲放我一馬。

 

  …大抵是那仙子眼拙,誤以為我這是歡迎她過來,我替她庇護的意思,雙手置於胸前,結了個繁瑣的伽印,竟是加快了御風術,全力直衝我這兒來…。

 

  我登時差點喀了口老血出來,心裡安慰自己道,仙子若飛得快,這天雷也未必能劈到我身上來,如此一想,倒真寬心了不少,無奈忘了天命和我是死對頭,從不順我意。

 

  不多時,我感覺右臂多了個重量,凝神一看,原是仙子仙力耗盡,卡在我樹上了…,就在我呆愣著反應不及之際,天雷來招呼我了,劈得我口吐白煙,渾身都在顫抖,靈識沒能撐住,白眼翻了翻,沒用的昏過去了。

 

  這一沉睡,似是過了段漫長時間,待我再次醒來時,我已不在三十三重天,而是落在一個不知名的山頭,還平白無故的撈了個仙身,我樂得想回頭答謝那仙子,謝她讓我因禍得福,可惜找了許久,終不再見那仙子的身影。

 

  我望著荒蕪的草地,內心升起一陣悲涼,天雷來得如此猛烈,仙子怕是沒了,當時我若看清了仙子的面貌,興許還能去知會九重天的仙家前來祭奠,如今事已至此,恩是無法報了,只能將仙子放在心裡記著。

 

  得仙身後,我沒有再回三十三重天,原因是我身為栖梧池的仙,沒得諭令擅離職守,又不知何故被天雷劈到這裡來,九重天君若問起,我沒法回答,二是靈識飄散時,耳邊依稀間彷彿聽見仙子說了句,“做仙的唯一好處,是神無來世,待我羽化歸天,再也不必愛你,更無須見你為難,如此甚好。”

 

  我心裡感概,做人陽壽雖短,愛一個人也不超過百年,無論今世如何再苦,來世便也忘了,不比神仙仙壽千萬年,為仙者,心若許給了旁人,那就是永恆的執念,不到羽化心不死,這般想來,做人未必不好。

 

  我又想,三十三重天闕地靈人傑,不差我一位仙君,再者,仙池中少了一株樹,恐怕也無人在意,我這一走,誠然不是什麼天大問題,更加堅定不回去的主意。

 

  我瞧這山界靜謐祥和,是個安頓的好去處,索性不走了,就在這住下。

 

  花了些時間打探,這才問清楚,我落腳的無名山處在天界和冥界的交界處,距離九重天甚遠,得此消息,我越發放心了,天高皇帝遠,只要我不惹事闖大禍,天君老人家定不會發現我的。

 

  沒有仙職約束在身,我去哪都不會觸犯天條,玩得可瘋了,妖界魔界四處闖,快活地過我逍遙散仙的日子,也因此結交不少旁門左道的朋友。

 

  「娘親!」

 

  軟糯稚嫩的童音,猛然將我飄邈的心神拉回本位,我垂眸一看,白嫩嫩的小娃,正趴在我的膝上,張著圓潤大眼衝我笑。

 

  我彎身抱起他放置膝上,兩手緊摟著他,臉頰親暱蹭了蹭他的小肉臉道:「我們龍蛋回來了呀。」

 

  龍蛋是我兒子,修行時日尚短,只有近五百來歲,個頭小,樣貌不過凡間四歲孩提的模樣。

 

  初來無名山,我只當撿了個仙身,並不知肚子裡還被塞了個娃,時常帶著他和一群小妖鬥法,偶爾也會近身拳打腳踢的實戰,兒子也算命大,被我這般折騰竟也沒掉,穩妥妥地在我肚子裡待著。

 

  我那時嗜吃又嗜睡,還以為是剛修得仙身,仙元還不穩固的因素,倒也沒怎麼上心,任憑把自己吃得越發圓潤。

 

  直到肚中仙胎日漸成形,終於在滿三百年的某一日,我吃完兩隻燒雞的夜晚,肚子開始陣陣抽痛,我痛得捂著腹中那團肉,靠在牆邊上喘氣,看著身下的月白蝶襦裙被鮮血染紅,我這才知曉,我不是吃壞肚子,而是要把自己吃死了…。

 

  許是叫聲過於淒厲,引得土地爺爺循聲過來,他老人家進門一看,嚇得差點又回地府見閻王,好在有生前做丞相的膽子撐著,艱難抖著老腿往我這邁來。

 

  爺爺因不明我的情況,也不會把脈看病,只得即刻鑽進地底上,抓了個凡間大夫和穏婆過來。

 

  穏婆入屋見狀,急忙扶著我到榻上躺著,隨後又轉身將大夫和爺爺趕了出去,口中叨唸,女子生子,身為男子都得迴避,他們怎連這規矩都不懂?

 

  我聽聞不禁一愣,百年來,我從未有過夫君,哪來的孩子?心神一渙散,氣力也跟著散了,穏婆出聲大喝,兩手死命掐著我人中處,逼得我清醒過來。

 

  噙在眼底的淚,順勢滑出眼眶,全被那穩婆給掐得…。

 

  我倆和肚中的小崽子奮鬥整整一夜,終是有驚無險的生下來了,一條命誰也沒丟,皆大歡喜。

 

  穩婆怕是高興壞了,又累了一晩,低頭看了我的孩子一眼,兩眼一瞪的昏過去了。

 

  我扶著床沿,勉力爬起身,想瞧瞧折騰掉我半條命的玩意,到底生得什麼模樣?探頭一瞧,我真是有淚也流不出來了。

 

  …那不是人,而是一顆蛋,一顆通體紫色的大蛋!

 

  我將蛋抱進懷裡,內心五感雜陳,我一個菩提樹仙,產下來的怎麼也該是果子,為何會是個蛋呢?這恐怕能登上“天庭十大異事”之一了。

 

  正當我百思不得其解時,土地爺爺進來了,撇了我懷裡的蛋一眼,仙訣一甩,把後頭跟來的大夫給劈昏了,思慮縝密的將大夫和穩婆的記憶抹去,拖著兩人回去人間本位了。

 

  待爺爺再歸來,我也琢磨出門道了,想來問題大約還是出在燒雞上,我晩膳吃的定是有懷有身孕的母雞,一時大意不察,身子被當胎床,替牠生了小雞仔。

 

  孩子生都生了,怎麼也都是一條命,我是個有仙德的仙,不能不由分說的殺了,只得暫且養著,可問題又來了,我沒養過雞,更沒孵過蛋,也不知該如何生養才好。

 

  為此,我蹲在後山雞窩前,打算好好觀察個兩天,奈何那些母雞以為我又餓了,跑得那叫一個飛快,我唯有甩了個仙障,擋住牠們的路,指間一捻,仙障慢慢縮小,總算圈成我能瞧得一清二楚的範圍,一番苦心算計下來,終得以虛心求教那些母雞。

 

  回到小屋,我看著床頭的紫蛋,思來想去,一屁股坐在蛋上的法子行不通,唯恐還沒孵出就先被我壓死了,我只好日夜抱著蛋,用體溫去孵他。

 

  我就這樣,走到哪都端著蛋的荒唐日子,又過了一百五十年有餘,好幾次我都在想,紫蛋百年來沒有動靜,不會是死了吧?我帶著他過了些年,感情也深厚了不少,真不想接受,我一片赤誠相待卻換得蛋亡的局面,故而無時無刻皆手心貼著蛋面,以確認溫度是否還在。

 

  龍蛋破殼而出那日,我正摟著他躺在芙蓉榻上呼呼大睡,耳邊傳來“咚咚咚”的聲響,彼時我還在作夢呢,夢中和一個有兩百年道行的人參妖打得難分難捨,因此沒能看見龍蛋孵出來的過程。

 

  待我睜眼醒來,懷中的龍蛋早化成人形,全身光溜溜的趴在我胸前,圓滾滾大眼充滿靈氣,白嫩泛著紅暈的小臉像個肉包子,看著很是淘氣可愛,我一顆心頓時就化了。

 

  本想它出來若是個雞,我便宰了他來吃,萬萬沒想到,他會是嬌俏可愛的小公子。

 

  我擔心他著涼,登時起身脫下身上的外衣,將他嚴密裹了起來,他安靜在我懷裡坐著,不吵也不鬧,乖巧地讓我十分滿意。

 

  我抱著他,左瞧右看,發現他雖化成人形,可頭頂卻頂著兩支粉嫩的角,…原來真身不是雞呀…。

 

  我伸手撮了撮他頭上的那角,形似是龍角,於是給他取了乳名叫龍蛋。

 

  我帶著龍蛋去找土地爺爺,想讓他給孩子取個正名,隨我姓華,可爺爺說,孩子名字該由他爹來取,讓我去尋一尋他親爹。

 

  爺爺還真是給我出了個難題,天大地大,我上哪找龍蛋的爹去?再者,我連自己怎麼懷上的都弄不清楚,這不分明為難我嗎?

 

  只是苦惱歸苦惱,我卻還是認份的領著龍蛋找爹去,無奈六界轉了個遍,龍蛋的身世彷似陷入羅生門,親爹沒著落,倒是想認他做兒子的冒牌爹不少。

 

  我想,龍蛋雖沒爹,不過,他不還有我這娘在嗎?大不了,我連他爹的份也一塊當了,打定主意後,轉眼就將尋龍蛋親爹的事給拋到腦後去了,繼續窩在無名山上,和我寶貝兒子相親相愛的過日子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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